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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2章 踏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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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光微蒙, 晉陽城外便車馬如梭, 路上行人皆往身著春衫, 向晉水河畔而去。今日乃是三月三,上巳日,上至公卿下至庶人, 都要臨水祓禊,歡歌宴飲。晉陽乃是大城,自然也不例外。不過貧寒百姓大可徒步出游,公卿則要步障圍屏,好好準備一番。

晉水上游一段茂林青翠、清流激湍的河岸旁, 早早便掛起了彩絹幔帳。以將軍府為中心, 各大高門都在附近安設營帳, 清理河畔枯枝碎石,在草地之上鋪設厚毯。個別豪奢高門, 還用蜀錦為茵, 軟履踩在上面, 就像足踏雲端。

如此佳節, 如此美景,就算忙碌的婢子們也忍不住低聲閑談起來。誰家貴人綾紗為帳,哪戶高門皂車雲犢,還有前來祓禊的名士才俊,更是讓人期盼。

“哎呀,梁郎君真的會來?!”不知是誰先提起,立時引來一片輕呼。

佛子大名,何人不曉?仆從之中,甚至有人親自見過盂蘭盆法會盛景。當日滿城皆狂的景象,歷歷在目。誰能料到,梁郎君會親至晉水之畔,祓禊游春!

“聽說前些日子,東贏公還曾征辟梁郎君為掾。梁郎君自稱體弱,未曾應下。東贏公便延請太醫,為其診治。說不定此次來晉陽,便是為了答謝東贏公好意……”

“真是謙謙君子,讓人慕羨!”

“今冬懷恩寺布施粥水,救活了數百口人,也是梁郎君所為。梁郎君慈悲仁善,又有佛祖指點,怎會在乎這些虛名?”

“據說梁郎君容貌甚美,若是能見上一面也不枉此生。”

“能見佛子,才是求不來的機緣……”

誰家女郎不慕俊美郎君,哪怕是這些仆婦,也對梁郎君的大名耳熟能詳。辭藻絕麗又如何?經綸滿腹又如何?才思敏達又如何?能比的上晉陽一城,成千數萬人的性命嗎?

梁豐所為,正是他們這些卑賤之人未曾得到的關註。不論是醫寮救疾還是佛寺施粥,哪樣不是為晉陽百姓?如此一位痼疾在身,仍舊仁善俊美的郎君,自然能得到眾人的敬愛。

然而隨著日頭升高,華車雲集,那些高門豪族抵達河畔。談論梁豐的人,也開始變了語氣。

“那梁子熙真會現身?”

“王常侍所邀,他怎會不來?”

“又一個趨炎附勢,汲汲營營的小人。推拒東贏公征辟,怕也是為了待價而沽吧。”

“哈哈,誰知道呢?據說他家兩代無官,甚是貧寒,連施粥的米糧都是靠賣紙換來的。也虧得那佛祖入夢的噱頭,否則又有誰會買藏經紙回去?”

“據說去歲梁府還開始賣佛經了。用的是刊印之法,我府上也買了一冊,價格頗廉,經文墨書卻著實上佳。莫不是梁豐用這招廣傳那個佛祖入夢的名頭,還有書法之妙?”

“哈!這一招毛遂自薦使得倒妙!可嘆是個俗物。”

“這次前來晉陽,不會也是想投效東贏公吧?虧得之前擺的高傲架勢。有王、裴二氏的褒讚又如何?這次孫、溫、郭幾族都帶了年輕才俊,怕是有好戲看了。”

齊聚一堂的士人說不得要尖酸議論,對於這個橫空出世的佛子表示不屑一顧。而內眷之中,則低聲議論梁豐的身世、譜牒。他家人丁如此稀少,父母早亡,妻家也卷入了賈氏之亂,落得滅門,不會是因緣寡淡之人吧?若真是命途不好,還是要暫且擱下聯姻一事,就算那梁子熙真的如傳聞一般俊逸高才,也沒有女兒的性命來的重要。

眾說紛紜,卻都離不開一個話題:梁子熙何時會到?

傳出了如此盛名,依舊只有晉陽那些頂級高門才見過其人。究竟是名副其實,還是虛有其表,就看今日這一趟踏春之行了。

眼看聚在河邊的士族越來越多,車馬熙攘,幾乎阻塞道路。那個名聲大噪的梁子熙,依舊沒到。難不成是傳言有誤,他今日不會來了?

正當有人如此作想,一架雲母犢車出現在道路盡頭。清油幢、朱絲絡,帳幔覆蓋車廂,雲母裝飾牛身,正是王家的車架。

不少人都站起了身,王汶怎麽說也是太原王氏的嫡枝,就算背後如何議論,也沒人敢無視晉陽最大的世家。然而出乎眾人意料,當車架停下,帷幕撩起的時候,從車上走下的,卻不是王汶,而是一個年輕男子。

那人身上,穿的竟是白衣!

眾人皆嘩。

按道理而言,穿白衣並不算犯忌。晉為金德,尚白。天子戴白紗高頂帽,太子娶妃著白紗。白帢更是魏武所創,未仕者帶白帢,早已蔚然成風。然而首服無妨,衣衫卻甚少如此素凈。不為其他,白衣如何顯出奢華?素白縑絹最為廉價,就算加了少許紋飾,也不會有多昂貴。何況沒有奪目色澤,沒有精美紋繡,若是面黑、貌寢、體胖,穿上白衣可謂醜態畢露,讓人難以駕馭。

然而面前那人,卻是一身霜色,僅在衣襟袖口妝點了些冰裂紋飾。頭戴白玉冠,腳踏烏雲履,除卻頭上鴉發、面上墨瞳,一派冰清如玉,不染凡塵。

而這身簡素的服飾,也讓他顯出十分矜貴傲氣。雖然面上還有些病容,但是站在一眾著朱服青的俗艷士人中,簡直如同素梅白鶴,清正雅絕。嘩然之後,便是長長靜默,連那些想跟王汶打招呼的士族,也不由停下了腳步。

“縞衣綦巾,聊樂我員。看來子熙這一身,著實使人驚艷。”王汶笑瞇瞇從車架上走了下來,今天他邀請梁豐與自己同乘一車,正是為了仔細觀賞眾人鴉雀無聲的一幕。

“縞衣綦巾,聊樂我員”一句出自《詩經·鄭風》的《出其東門》,乃是先秦男子對白衣女郎的愛詠之詞。從王汶嘴裏說出,自然多了幾分調笑之意。

梁峰微微一笑:“彼汾一曲,言采其藚。還要多謝中正載我。”

此句也出自詩經,後文正是“彼其之子,美如玉。美如玉,殊異乎公族。”乃是女子誇讚男子儀表堂堂,俊美如玉的詩句。恰巧兩人還在河畔,如此回答,簡直妙不可言。

王汶不由哈哈大笑,也不管其他閑雜人等,帶著梁峰向王氏的營帳走去。

眼見那白衣男子從身旁走過,眾人才回過神來。此時此刻,哪還有人能說出尖刻之語?如此風姿,如此氣度,怕只有姑射仙人能與之相比了!

哎呀,這樣的人,怎會耽於銅臭,茍吝虛名?怕是傳言有誤吧?

看他面色蒼白,唇淡無色,恐怕真的有恙在身……

王常侍竟然喚他同乘雲母犢車,還攜手同行,看來兩人之間確實情誼彌深!

如此俊逸之人,難怪親緣寡淡,這一定是佛祖旨意。唉,到底要不要嫁女過去呢?

眾人心中浮想翩翩,早就忘了之前的猜度。一直到司馬騰的皂輪車到來,那怪異的靜默才稍稍消散。

還是第一次見到梁豐本人,看著那一身素淡,俊美無暇的男子,司馬騰也不由讚道:“好一個玉人!難怪茂深念之不忘。今日真是不虛此行!”

梁峰施禮道:“幸得東贏公賜醫。”

這一禮不偏不倚,既沒有阿諛之色,又沒有輕慢之態,灑脫簡潔,讓人心生好感。更何況,他還謝了自己派出的太醫,全了顏面。司馬騰只覺通體舒暢,心中郁憤也淡了不少,微笑頷首:“能使子熙前來,便是他們的功勞。來,與我一同臨水祓禊吧。”

有了司馬騰這個主官到來,祓禊儀式正式開始。這也是先秦傳下的禮儀,於三月來到水邊,接受春天的陽氣,清洗冬日積攢的塵垢,除災祛病。當然,這個清洗並非脫光衣物沐浴,而是用手足浸泡河水,並用柳枝沾取清水,灑在身上,做洗濯之意。

滿是高門士族,祓禊之儀自然不會簡陋,又是雅樂又是歌巫,眾人以銅盆凈手之後,又各自拿出煮熟的雞蛋、大棗,拋在水中。這也是上巳的常例,浮卵浮棗,使婦人臨河拾取,祈求多子多福。

一套禮節全數做完,司馬騰撫掌道:“今日乃是三月三,當曲水流觴。來人,擺宴!”

這才是飲宴正題。錦帳如幕,華茵為道,眾人在絲竹聲中,來到事先設好的曲水池畔。如眾星捧月,司馬騰坐在上首,其他幾家大族排資而座。眼見眾人都在落座,司馬騰指了指手邊杯盞:“今日是賦詩,還是清談?”

他身邊,一狹目短髯的中年男子撫須笑道:“俊傑薈萃,自當清談。”

這人正是刺史長吏孫志,乃是中都孫氏子弟。孫氏高祖為曹魏驃騎將軍,封中都侯。其後數代官至太守,也是太原望族。

司馬騰聞言頓時笑道:“宣達所言甚是。”

隨著司馬騰令下,托著杯盞的荷葉放在了碧波之中,樂聲大起。

孫志面上笑容不減,狹長雙目掃過下方那道白衣身影,唇邊多了三分冷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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